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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陳韋臻                                        此文章引至http://pots.tw/node/2866

離開國美館的抗議現場,國美館派遣工自救會成員蔡善雯往對面綠園道走去,經過藝術商家掠過高樓大廈,在四五層透天排樓住宅間,熟練地左轉鑽進一個類似防火巷的黝黑小洞。映入眼簾的是外面看不見的舊市場,被連排住宅所遮蔽,不熟門路的人經過也不會發現的老舊空間。善雯的目的地是今年才開張的「自己的房間」,她租下一間窄小的舊屋厝,找了二手舊家具,自行油漆、擺上二手書籍和有機產品,總是在傍晚五點多國美館下班後過來,看守這個營業額連租金四千元都打不平的小店。

在鐵皮覆蓋之下的忠信市場,有近百戶緊挨彼此的四坪房舍,除了六個小出口外,幾乎全面對外封閉。裡面長居的住民幾乎都是在民國六十年左右由彰化或嘉義遷移至台中討生活的人,他們共用一個公廁、在家門外的道路上煮食、娶過門的媳婦幾乎都是來自越南的新移民,這種市場在台中尚存不少。由於國美館的周邊效應,這兩年市場內有三戶舊屋厝陸續被改造為文化藝術空間,閃亮亮的白色外牆與周圍黑黝黝的灰泥牆形成對比,玻璃牆透視出去是堆滿雜物的狹窄走道,以及對面鄰居結合客廳飯廳休息室功能的一樓。這個就連附近住戶也好幾年沒踏上的幽暗國土,開始走進了一小撮藝術家、年輕族群,甚至觀光客,他們經過門戶開敞的人家,停駐在新改造的藝文空間,共構舊空間與新生活樣態的異質並存,在居民下工吃飯睡覺的生活裡,開始活動。

 

城市縫細中的生活場景

從民國五十年代末就建造的忠信市場,在六、七零年代相當興盛,一共容納了百餘戶的住屋,每戶佔地四到五坪,三層樓中住了五到七人,早期幾乎都是從外地來台中找頭路的青壯年人,當時傳有「這裡住戶生小孩一定生男的,作工作一定賺大錢」的說法。到了八零年代,隨著經濟下滑,忠信市場也跟著沒落,如今剩下的住戶只有三十戶左右,走在裡面最常看見的都是老人與小孩。由於早期建商為了避稅,將房屋間的格子小路捐給市政府,於是在北美館帶起的都市更新下,成為建商難以入侵的一塊舊空間。

一個在市場住了三十年的阿伯,跟著哥哥從彰化老家搬進這裡,右耳聽不見,講話都要好大聲。談起生活的狀況,他用一口家鄉腔的台語說:「我十歲就去種田了,每天都很辛苦,手臂上都是割傷,整隻手臂上都紅色的血,低下頭眼睛也被刺傷,腳踩在土地裡也是傷,每天都吃『杏菜』(莧菜)。搬來這裡之後,什麼也不會,只懂賣海鮮。兒子找不到工作,只好一起賣海鮮,四十幾歲好不容易娶一個大陸新娘,花了三十萬還跟人家借錢,結果待了五天就不見了。這個禮拜噢,海鮮每天平均賺四百塊啦,生活打不過去啦!」以前一家五口住在三層加起來不到十五坪的房厝內,十年前搬到附近其他地方,還是每天都回來串門子,找哥哥嫂嫂聊天。

阿伯的哥哥住在兩間打通的屋子裡,八坪的三層樓,住了七個人,兒子做鞋子板模,跟他剛聊天時很害羞,講到工作時,開始滔滔不絕地解釋著各種各樣的板模,「以前比較好,現在廠商都移到大陸去了,這裡只做樣品,有工作才上工。」而問到會不會想離開這裡,他說:「我自己不會,除非有比較好的環境。一個地方你住了二、三十年,要離開還要重新適應,這裡鄰居都相處有感情了,要離開還要整個重新開始。」他的老婆遠從越南而來,姣好的面容未說一句話,與高齡的岳父岳母待在狹小的房中,端著碗筷看台語的民視連續劇《愛》,屋子最底小小的木造梯,通往我看不見的樓上。路的另一面有一個老阿婆,坐在棉被店鋪裡面,粉紅色的紅色的棉被看上去鋪了塵,與阿婆一起沉默。

 

新「美學」滲入舊空間

在原有的空間氛圍基礎下,甫進駐忠信市場內的三個文化藝術空間,分別是「明室」、「自己的房間」以及「Z」,這些藝文工作者保留老舊的房厝建築結構,重新設計規劃,分別作為影像創作播放空間、二手書籍與有機產品販賣,以及無營利的藝術家沙龍兼展示空間。他們有些抱持著「藝術家進駐計劃」(Artist Residence Program)的理念、企圖在生活場域中提倡一種生活美學及慢活的態度,或者做為一個自我的實踐領域。

 

「Z」書房是三個藝文空間中唯一將兩間屋厝打通的較大空間,主要由107畫廊負責人邱榮勤和鐵雕藝術家蔡志賢(小雨)所籌劃。蔡志賢最早是落腳在東海藝術街上,後來當地房價被建商炒起來,原本藝術家工作室紛紛離去,於是他尋找其他能與藝術家交流的場地。坐在走道上的他,抽著雪茄說:「其實我們是沒地方去,所以才跑來這裡。台中大歸大,但文化產業實在是……這裡的年輕藝術家都很沒活力,那時候希望吸引一些年輕人進來,結果弄了老半天,都沒有人要進來。……一般人不敢進來這裡,怕進來就有什麼意外。」結果他們開始在這個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場所,搞起了生活美學的態度,試圖透過這個全然屬於「生活」的場域,讓其他人理解「慢活」的美學。

忠信市場中的居民,沒事就在走道上聊天,下了工之後坐在門戶開敞的家裡吃飯看電視。然而居民的生活對「Z」書房的人來說,成了他們整體作品的一部份。根據「Z」書房志工張碧倫小姐的說法,「你可以把這整個市場視為一個整體作品。這裡的生活品質比較辛苦一點,所以這是個文化的呈現,包括他們的生活美學跟態度,東西捨不得丟、累積、囤積生活使用加法,空間不夠放。所以這個作品呈現在這邊,極新跟極舊,所以就成為一個張力很大的作品。這個張力的背後也代表了我們的文化,我們文化之間很多的張力、對比與衝突。那時候會選擇在這裡,是邱(榮勤)先生想主動帶進來生活美學的概念。其實藝術是非常貼近生活的,生活本身就是藝術。」於是,在這個作品當中,階級、文化資產或收入的落差,都被化約為文化差異與衝突的呈現;然而弔詭的是,這個呈現文化差異的「藝術作品」本身,又企圖自我定位為沙龍的生活空間。

另一方面,「自己的房間」嘗試與周圍的空間融合,環保而懷舊地使用廢棄家具,在門口放一張破椅子,與經過的阿嬤打招呼聊天。善雯說:「我一開始會喜歡這裡的原因是,這個市場和國美館外面的空間是一種對比,這裡的生活有自己的美感,另一部分是,進來這裡會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我希望這個地方重新被看見並賦予意義,但並不是創造一個新空間,我不想和原本環境有太大的差異。」

隔著玻璃牆的新與舊

忠信市場在進駐藝術家的理想下,出現了「忠信藝術聚落」的名稱,但由於忠信市場空間本身過於狹小且封閉,並未攬進年輕的藝術家族群,也逃離成為另一個東海藝術商圈或Soho精品區的命運。進駐計劃開始的這兩年內只有三間形成,其餘還是住了很久也搬不走的阿公阿媽與作工的住民。居民依舊在陰暗狹小的道路上行走、開伙、漫談,小朋友騎著三輪車亂晃,媽媽會在後面追趕大聲謾罵,整個空間中遊蕩著日常的對話、八卦,煎魚的香味、工作者下工後的汗味、公廁的尿騷味、貨物擺放過久的霉味、以及水溝裡傳來的臭腥味。唯一少見的是十幾二十歲的少年人,幾乎都往外遷出了。於是會在這裡穿梭的年輕人幾乎都是這些藝文工作者本身,或者偶爾進來逛逛的藝術學院學生。

他們偶爾會借用道路,搬了椅子坐在路上聊天喝酒抽雪茄,未來打算在道路上舉辦服裝展覽,並邀請藝術家來幫忙裝置公廁。「Z」書房對此表示,已徵詢過住戶的同意。然而,有些鄰人不僅不知道服裝展覽要幹麻,甚至不認識「Z」書房的邱榮勤和蔡志賢。善雯誠實地說:「目前為止我們跟鄰居的互動還是有障礙的,這是我們還需要努力的地方。」

市場舊居民在藝文工作者眼底「很friendly。你可以想像如果這裡住的是知識份子,對我們在這裡弄這些東西會有什麼反應。」然而這個friendly,絕對不是自在地走進彼此的空間,「Z」書房的鄰居大叔說:「不好意思走進去啦,都是鄰居啊,我對那些東西也沒有興趣。」隔著玻璃牆,居民看見了設計改造的空間,也看見了被隔在牆之外的紙箱和竹簍。居民在這裡一早起床上工,下班喝一罐保力達B,爬小梯子上樓睡覺;藝文圈的人們在這裡喝紅酒、抽雪茄,晚上關了店門回家睡覺。若要問起市場空間在這兩年內的改變,對原有環境起了什麼正面作用,大概也就是帶領了其他人願意走進這個幾乎與外界斷聯的空間,讓人們看見這個獨立在國美館文化光環之外的生活─儘管我們真的僅只是停在「看見」之上。

在文建會倡導閒置空間再利用後,台灣諸多古蹟或公家「廢棄」場所重新被規劃並看見,然而忠信市場的特殊點在於,這些進入的外來者不拿公家的計畫款,無需迎合官方期許的藝文規劃或產業走向;此地也並非荒廢,仍有人在此生存、為每個明天在打拚,有自己的生活哲學和美學。或許這就是一個契機,只要雙方再走近一點,藝術便不再只是被視為自爽的行為,也得以喚起都市人們重新面對這些被現代化所遺忘的老舊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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